开放的因素

戈尔巴乔夫一九八五年三月接掌苏联共产党中央领导权时,苏维埃帝国扩张的三个转折——波兰、阿富汗、格瑞纳达——已经完成,也正在发生效用。戈尔巴乔夫本人又给添上第四个转折俄文的意义是「宣扬」,但一般都称它是「开放」。进军入侵阿富汗此一日后证明是致命大错的决定,发生在一九七九年底。波兰大危机始于一年之后的一九八0年底,华勒沙领导的团结工联带头不服中央领导。第一个战略逆转则来自外界,里根总统一九八三年十月决定占领格瑞纳达,此事虽小,影响却十分深远。

戈尔巴乔夫一九八0年以四十九岁之龄被拔擢进入苏共中央政治局,是颗耀眼的政治新星。他承接了入侵阿富汗的决定‘也参与处理波兰危机。至于格瑞籁达危履则是「大敌」领袖出奇不意的突击: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遭,事先未预料到,且是超乎中央计划之外的事件。克里姆林宫的帝王大权多年来一直由年迈体弱的旧世代掌控:布里兹涅夫,一九八二年逝世;KGB 首脑安德洛浦夫继位,又于一九八四年二月辞世;换上来契尔连柯,他可能被历史记上一笔:历代苏联领导人里最无建树的一人。契尔连柯一九八五年三月就撤手人,戈尔巴乔夫以五十四岁春秋鼎盛之年接继大统。

就历史时间而言,戈尔巴乔夫是第一个「苏维埃世代」来统治列宁创下的基业。从史达林以降至契尔连柯,历任苏共最高领导人全都生在一九一七年以前。戈尔巴乔夫生于一九三一年三月二日,正値斯大林残暴的农村「集体化」推动得如火如荼的时候,令人称奇的是,日后他处理国际关系手腕机灵、老练-其实他只是俄罗斯南方农家子弟出身。

二次世界大战后,他在北高加索的史塔夫洛保家机械拖车站担任司机。他在莫斯科国立大学法学院进修,学得一身老练世故。在校期间,他透过国家安全部MGB和内政部MVD被吸收为KGB的网民。

他因为在高加索某度假地邂逅安德洛甫夫,以及当时党内第二号人物、理论大师苏斯洛夫,得到赏识,从此靑云直上,在党内职位步步高升。戈尔巴乔夫一九八五年出任苏共总书记之时,苏维埃体制已经百病丛生,深陷危机,如国民酗酒 、吸毒及犯罪比率非常高;国民平均寿命全世界排名第三十二位;婴儿夭折率极高(千分之三十),肺癌致死率从一九六五至八五年二十年间增加一倍,甚且贪污腐败已经到了无可容忍的地步。

马列主义老家出现这种状况,其影响何在?我们只能从共产制度的意识形态基础之脉络去了解。共产主义史上一向公开宣扬共产主义是经济与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,因此,倘若有错,就是个人有缺失。斯大林恐怖统治时期,对任何错失的依逻辑之补救方法,就是由最高阶层判定谁犯了过错,把他淸算掉。到了戈尔巴乔夫崛起掌权,大规模淸算已经不时兴,不过,流放到古拉格劳动改造,还保留着。其且,提拔戈尔巴乔夫的安德洛甫夫,还发明了 一招,对异议人士实施精神虐待。

苏维埃体制彻底失败的关键问题出在:虽然日常对话、公开演讲都得一再重复党的敎条,即使党员也都不再相信列宁主义理论绝对没有谬误。戈尔巴乔夫不再搞大淸肃斗争固然可取,他见到共产制度明显式微,党政干部阳奉阴违,所采取的对策却相当正统——需要找个罪魁祸首;他挑中了已死而不再能替自己辩护的布里兹涅夫当借口。

戈尔巴乔夫和绝大多数前人不同,他颇有公关天职,在这方面亦得到高人指点,其中最著名的高人就是批评布里兹涅夫,而被布里兹涅夫贬到渥太华担任驻加拿大大使的雅可维列夫。戈尔巴乔夫一上台,立刻让雅可维列夫回国,摆在身边,随时备询。他的目标很清楚:「改革」整个制度推出「开放」措施以吸引西方国家经济支持。戈尔巴乔夫为了推动此一新理念,甚至还未正式上台,就在国际间释放开明形象,争取好感。当然这也不是苏联领导人头一次在海外发动「魅力攻势」,赫鲁晓夫和布里兹涅夫都有过先例,只不过赫鲁晓夫一九五七年访问美国时,不经意信口夸说:「我们将要埋葬你们!」后来迭经西方媒体引用,以致前功尽弃罢了。戈尔巴乔夫领取敎训,绝不会如此失言。

他在接任苏共总书记一职的三个月之前,就表演了国际一流业务员技巧。他在一九八四年十二月选定的第一个目标是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I她曾经发表反共演说,被莫斯科电台取了「铁娘子」绰号。过去苏联领导人参加会谈总是沈闷、无趣,尤其是布里兹涅夫老迈体衰时,更经常言语乏味,换上来戈尔巴乔夫,谈笑风生,撒切尔夫人跟他一交手,相当折服,公开宣称他是「我可以打交道的对象」,等于对这位苏联访客盖上背书之章。

戈尔巴乔夫选用的「改革」、「开放」这两个口号,其实需要加以分析。西方普遍的看法,认为他的「改革」,用意是改造苏联共产体制的经济和工业结构;其实这是错的,他实际的目标是改造、改进整个庞大的宣传和「积极措施」结构。至于俄文一部这个字的原始意义是「宣扬」,可是苏共国际宣传机关散布出来的意思却是「开放」。

他哪里有什么工业和经济改造措施?戈尔巴乔夫倒是推出许多鎭压措施,对付形形色色的贪渎腐败和财政弊端。他在掌握大权后一年,即一九八六年五月二十八日,推出一道法令,査察来路不明的收入。不旋踵,就有八十万名营业员和店铺经理被逮捕,或被迫辞职。

六月十日,继这项新法令实施两周后,莫斯科苏维埃又通过一项决议案,要求体格健康堪可工作的市民,要交出「雇用证明」I换言之,釜底抽薪,以禁绝靠黑市交易所得过日子!

接下来又有多项措施,全是高压、取缔性质,根本没有改革的意味,因为改革的措施将威胁到「社会主义」,戈尔巴乔夫怎么肯做?他另一项措施是鼓励组织合作社,尤其是学生、家庭主妇和不在国家企业受雇而支领退休年金的老人,让他们成立合作社。还有一项取缔黑市地下经济的运动,则注定螳臂挡车,徒劳无功。最不受民众支持的一项措施是,发动节制酗酒,他把价格调涨二五%,伏特加烈酒产量减少32% ,淡酒产量也降低68%,预想得到民间另有对策,一是私人在家偷酿,大为盛行,一是竟然用洗发剂、香水等来代替酒精!因酒而死的人数大幅降低,由一九八四年的四万七千三百人,降为一九八六年的两万零八百人;不过,因飮用酒精代用品而死亡者高达一万一千人,另有二十万人因私自庐酒遭起诉。

他又使出一招,成立「国家质量管理委员会」——听来令人欣慰的这项重视消费者权益法案,到了 一九八七年三月,导致三万两千人因产制低劣质产品被罚款,另有一万八千人遭起诉、尙未裁定。这些被罚款、遭起诉的厂商大为不满,抗议说:国家供应的原料低劣、机器老旧,怎能预期他们生产出优良质量产品? 一九八七年新颁的企业法规定,党可以管所有的企业;国家订单优先于民间需求等等。

一九八八年七月,科学院经济硏究所所长阿尔巴金发表报吿指出,苏联现在的国民生产毛额,比起布里兹涅夫时代第十一期五年计划时期,还要低。

在这项令人沮丧的经济数据发表的前一年,戈尔巴乔夫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处女著作《改革:新世纪、新世界 ‘新思维》。他借着这本书提出「三段论」:列宁永远正确;布里兹涅夫留下的就是「停滞的时代」;改革可以治愈体制之弊病,提出列宁也会赞同的解决之道。戈尔巴乔夫对布里兹涅夫时代遗下的成绩有此评语:在某些阶段——这在七0年代下半期特别明显——某些事情乍看之下实在无从解释。国家开始失去动力。经济失败愈来愈频繁。困难开始累积和恶化,未解决的问题倍増。我们称之为停滞的因素,以及与社会主义不吻合的其他现象,开始出现在社会生活当中。有一种影响社会和经济发展的「剎车机制」形成了。这一切种种全都发生在科技革命给经、济社会进步开启新前景的时期!

他又提出若干矛盾不解的现象:苏联共产制度能把火箭送上月球,却不能生产高质量的家用器具。苏联是全世界产钢和燃料最多的国家,怎么会两者倶欠缺不足呢?莫非是强大轮转机的大飞轮,出现了松弛的驱动带,传动系统被卡任了?

由于他要寻找代罪羔羊,当他对未指名的布里兹涅夫有些不公平的评价,也就不足为奇。虽然他在当时及后来提到的种种停滞现象,都是事实,他在国内、国外讲话都没有提到布里兹涅夫主政十六年期间,在扩张苏维埃帝国方面,功绩斐然:他把苏联海军从一支小型、旧式兵力,转化成世界级的舰队,实力可与美国海军媲美;他使苏联的战略武器系统与美国并驾齐驱,某些方面甚至还更优异;他协助越南共产党政权击败美国,使得胡志明统一南、北越的原始理想得以实现,甚至连印度支那前法国殖民帝国的越南、寮国、东埔塞三国势力也归一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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